大學巴黎症候羣
大學的倫敦綜合症
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我特別開心。洗漱時對着鏡子看自己的臉都會笑出聲來,就連我,也能考到一間 211 學校。211 這三個大數字是一個不會過期的無形獎章,永遠懸掛在我的頭頂。小學時,看到網上都在罵打遊戲的「小學生」的時候,我覺得初中已經是一個很成熟的階段;下陸軍棋時,即使是倒數第二大的排長,在現實中也是要領導數十人的職位。過往太多的暗示告訴我,即使是剛剛脫離「雙非」的211,含金量也是十分大的。我開始查看這所學校在 QS 中的世界排名,開始看我的班主任和授課老師是何方神聖,它似乎躍遷到了新的階層,就像我從初中到高中一樣,不再存在校園欺凌,大家都還算認真地學習,大學的同學應該更爲知性和嚴謹,充滿了對學科的愛和未來的嚮往。
高二的時候,我根據自己的成績水平看了可能報考的學校對應的百度貼吧,他們複製粘貼着定型文,講着抽象話,發着難以理解的貼圖。在我得知自己的成績後,慶幸地以爲身邊的人會正常一點。在我想象中的高校,每個人都是如同以前班級里那些名列前茅的人一樣,聰明且謙虛、善良且和諧。在初高中遠離網絡期間,偶爾瞥見的大學景觀,差勁的飯菜、不衛生或抖音外放的舍友、學生會的形式主義……只會永遠停留在那些若干年前的互聯網論壇之中。但在真正擁有的手機的使用權,得以去觸摸某些人精心準備的互聯網時,那些成績優良的學生,會有多大變化呢?在我想象中的高校,再沒有應試教育、能跟着領域中的明星人物學習、時刻能遇見,能參與跨學科的 meta 討論;讀英語時不需要再像高中聽說考試那樣矯揉造作地發出凹凸不平的讀音;物理實驗課如同興趣班那樣教授編程機器人或無人機;學校的事項時時在通知中公示,隨時都可以參與公共事務並投票;然而當我到達那裏時,纔發現發現真正的大學,無非就是一所更大的高中,原來中國的中就是高中的中。
宿舍多了我喜愛的電子設備,但在喜歡製造噪音的舍友的影響下卻沒有一絲的歸屬感;提高成績的方法也是刷題,只不過不再是老師帶着同學們來刷。當時突然感覺化妝與刷題似乎是一樣的,當有人反對化妝(反對刷題或課外補習)時,其目的無非是想選出純天然的佳人(or talents),當我發現自己僅靠課堂理解去考試會掛課時,我才發現我也是化了六年妝的普通人;拿着鐵飯碗的老師們,縱使在他們的官網中有再多頭銜與獎項在身,我也難以奉承他們極低質量的講課。回想起高中的班主任不相信我們會用手機來學習,他說:你們的水平還做不到。他的意思是我們沒好到能自律,但現在看來,是老師差到不得不聽網課;大量的無用課程佔據了大片的用於自習或休息的時間,考勤和點名傳播着重大的壓抑感,課程結束時,眼睛從電子熒幕上離開的瞬間的暈眩和喪失感充滿大腦,接着又只能挺着麻痹的腰椎繼續準備晚上的自習。
在大一開學的時候,兼助班主任在講完了大學畢業進路之後的晚上,來到我們的宿舍道歉,說「一下子講了這麼多會不會給你們太大壓力了」。當時我覺得他有點敏感,但這其實是一個巨大的隱喻,貫穿了我的大學生涯。我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我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再也沒有人會幫助你去報名考試。這些事情理所當然的交給了爲自己的人生負責的我們。從小學到高中,貼在牆上的那些激勵學習的詞句我都不會上心,然而在毫無裝飾的大學課室中,我突然感覺自己已經內化了它們,像南方四月沈積在低空的漫無邊際的灰色的雲,潮溼悶熱無所適從。抬起僵硬的後頸掃視業已昏暗的窗外,朦朧的視線里無任何新物,無任何滿足預期的期待。原來在這個巨大的隱喻中,一切都是潛移默化潤物細無聲。小學到高中的道路自然只有一條,上大學和上大專是成功與失敗的區別,而非弗罗斯特詩中的兩條路,沒有人會去感嘆若是當年去了大專,是否會能獲得更好的人生。可是就連到了大學,無形的規訓也在不停地指導,原來那我要負責的人生,也不過是規訓的產物。當認識到所謂人生是曠原時,已經在象牙塔上高得超過能安全躍下的距離了。
無煙酒無信仰禁慾沉默不參政,睡覺喫飯學習洗澡,當清教徒生活好幾個月,但精神與肉體也像是跟羶腥黏膩的私小說中墮落的主角殊途同歸,只不過在大家眼裏,因學習而感到身心痛苦比毒品和濫交更爲高尚罷了。
後記
近一年以後重看這篇文章,觀點仍然相同,只覺情感上跟自己判若兩人。這段時間以來,「抵抗消費主義導向的論述」、明確個人需求、金錢的流轉、消費轉向生產、精神與物質斷捨離等等事情逐漸被構建起來,已行之事的良好成果慢慢積累,精神越來越好了。也愿在某處苦於大學生活的遠方朋友們早點找到自己的精神出口。